“后来……太子殿下道:‘百里公子护驾有功,大大有赏。’接着便赏了他许多金银良帛,还封他做了光华使。”

“光华使?这是什么奇怪的官职?”

“回公子,听说是每月满月,在夜中祈颂月神的官位,职位挺高。”

温泉池里的男子听了这话,一下笑了出来:“这个雪吟殊,简直太不厚道。”

头天晚上皇宫里发生的事,已经半点不落地传进位于秋叶京东南一隅的碧氏宅院中。碧府倚山而建,占地甚广,还圈有温泉活水,哪怕在澜州这样半年飘雪的城市里,也是四季如春,暖意融融。温泉中的男子缓缓起身,迈出池子,待擦干水珠,一旁的温九忙为他披上长袍。

鲛绡丝袍裹住他苍白的肌肤,只余小腿以下还裸露在外。细细去看,可以看到他的足三里以下开始,有着极淡的青色花纹,环绕蜿蜒,一直延伸到脚趾,如同浅墨画就,也如微微透明的血管。

那是尚未褪尽的鳞片的痕迹。

碧温玄年幼时是一名鲛人——然而只是过去而已。时至今日,除了双足上浅淡的印迹,他的外表已完全与人族无异。

可以用双腿行走,长时间暴露在空气中也不会死,再也发不出鲸歌一般高亢的嗓音,甚至无法在水中生活……浩瀚海洋已经抛弃了他,使他无法再说,自己是一名鲛人。

然而就是他这样一个人,却因为是碧国国主的堂弟,仍有公子之名,在碧国身份显赫。这不能不说是个莫大的嘲讽。

古有碧氏,为三海鲛族所尊,建立碧国,现在已经受到九州各族的认可。十六年前,碧氏兄弟二人因夺位之争操戈相向。对于碧温玄来说,父亲失败丧命的过程,已经一片模糊。他只记得,母亲匆匆而来,抱起他说:“玄儿,你的尾部会分开,趾膜会消失,你再也不能回到海中,这个过程很痛苦,但只有这样你才不会死,你愿不愿意?”

他说:“我不想死。”

母亲是一名高明的秘术师。她与另外两人一起,用了数种艰深的复合秘术,让他几乎完全脱去了鲛族特征——一个不能再在海中生活的鲛人,是永远都无法觊觎鲛族国主之位的。就这样,叔父放了他一条生路。

他被送到秋叶京,得到羽族皇后的照料。过不几年,叔父去世,碧国新主碧温衡差人送来一顶珠铭宝冠,赐了封号给他,曰隐梁公子。

碧温玄一直觉得这件事情极其可笑。他是一名被驱逐出海的鲛人,连返回故国的机会都永不再有,却有这样一个身份,简直是让他连忘却前尘,当个普通人都做不到。

碧温衡的意思,他当然明白。梁者,桥也。内陆的鲛人越来越多,也有不少居于内海内河,碧国对于陆上事务的掌控,前所未有的迫切。他自然是最适合做这件事的人。

他年长后开始经营秋叶京的各项产业,并渐渐扩张到整个澜州甚至是中州,成为鲛族在陆上的一个非官方的重要枢纽。这期间碧国确实给了不少助力。他曾得羽族皇后庇护,与当朝太子又是自幼至交,一切当然都是顺风顺水。

“哎呀,雪吟殊这么一来,又让我欠了他好大一份人情。温九,”他有些苦恼似的说,“这样好了,把那坛子五十年的杏杨蜜酿送到宫里去吧。”

“啊?这事里有什么给咱们的人情在?”温九却摸不着头脑。

“他暗中布置,保护了鲛人生命,我难道不该承情?”

“可是那个行刺的鲛女已经死了呀!”温九疑惑道,“她是当场死在太子面前的。”

“她当然不能不死。可是她的亲族呢?”碧温玄道,“她做出行刺当朝太子的事情来,如果牵连起来,九族都难逃一死。而且她看起来与夏阳鲛奴羁绊极深,鲛奴与百里氏有死契,要在他们中间查,那是死是活,鲛国也无法干涉。她这样败坏百里家的好事,百里家怎么会善罢甘休?他们为了证明自己与此事无干,必然是要在珠泪台掀起一番腥风血雨——又或者随便杀上几个鲛奴以证清白,这种事他们未必做不出来。”

“所以,所以太子他……”

“他让百里胜舞剑,为的就是要看看这事情背后是不是百里氏的授意。如果百里胜知情,那他决不会在席间触及兵刃,以免自己被卷进去。而其实百里氏是没有理由杀他的。确认了这点之后,他要做的便是把手刃刺客的功劳,安到百里胜头上去。”

“公子是说,那名鲛族女子,不是百里胜杀的?”

碧温玄笑了一下,把玩着手中的茶盏:“百里胜刚入京的时候,咱们不是在登云楼上看见过他?他那个样子,像是个能挺身而出杀死刺客的人吗?而且据你所说,当时刺客已被制住,边上那么多羽族侍卫,她对太子更全无威胁,百里胜突然把她杀了,你会想到什么?”

“这……杀人灭口?”温九眼前一亮,“要是百里公子看上去像是杀人灭口,那百里家也就无法置身事外了。”

“不,是他们只能置身事外。”碧温玄仰起头,看着院子里快要凋谢的一树残梅,“百里家只要不是傻子,就会知道自己处在怎样的嫌疑中。偏偏他们却无法分辩,更无法自证。他们可以恳请羽朝彻查,却不能够再主导对鲛奴的调查和处置。否则只会让自己在这浑水中越陷越深。”

“属下明白了。”温九高兴地道,“是太子深谋远虑,才使夏阳鲛奴的生死危机化于无形。这坛子杏杨蜜酿,送得不亏。”

深谋远虑……吗?碧温玄站起身来。没有人比他更清楚,只有在掌握的力量还远远不够时,才需要对某些事情,费尽心机去周旋。堂堂执政太子,对于一个沿海的财阀世家,竟然要用这种手腕来应对,这不能不说是种悲哀。

虽然帝国已经立国二十七年,但各大城邦各自执政,羽人真正落到实处的权力不过限于澜州而已。甚至,澜州各城也都多多少少打着自己的小算盘。羽族的帝国看似光辉灿烂,内里却空空如也,那个人要做的每一件事,都举步维艰。

不但推行军政上多受掣肘,就连财政上也捉襟见肘。否则,他也不会对百里氏这样一个取财不仁的人族世家生起笼络之心。

只是那鲛女如果憎恨的是产珠业,目标应该是百里氏才对。她跟在百里胜身边,迢迢地来到秋叶京刺杀一个对鲛珠并没有流露出特别喜好的太子……如果不是她太蠢,就是有人太精明。

碧温玄抬头看了看天色。天边灰青的云层压了过来,正是将雨未雨时。

一名仆人跑了出来,慌慌张张地叫:“公子,公子您快去看看……”

“怎么了?”

“姑娘又爬到树上不肯下来……”

一个“又”字,让碧温玄嘴角一抽。他匆匆来到头进的院子,看到的是坐在槐树枝丫上的一个女孩子,她两条腿垂下轻轻摇晃着,一派天真。

“阿执,下来。”碧温玄走到树下,“快下雨了,咱们回屋去。”

“鸟儿被淋雨。”少女说着,微微皱眉。碧温玄这才发现她身后还撑着一把伞,伞下是一个鸟巢。

她前一段日子发现一窝雏鸟。不知是什么原因,成鸟一直没有回来。她不肯把雏鸟搬离它们的家,每日就送吃食上去喂养。但时间过去,雏鸟虽还活着,却个个无精打采。

“阿执最乖了,那么心疼鸟儿。可是阿执在上面,也不能为鸟儿遮雨,对不对?只有伞才可以保护鸟儿不受雨淋。”

少女咬着唇似乎在思考他说的对不对。碧温玄又说了好半天,终于哄得她把伞留在树顶,自己跳了下来。他挽了她的手,她却挣开,自己开心地在渐落的微雨中蹦跳着。

魅在凝聚的时候难免会出点岔子,不管是躯体还是精神上的。阿执就是这样,外表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女,心智上却完全没有长大。但碧温玄常常想,要是她能一直这么天真无邪地过下去,也未必不好。

这一夜的风很大。

夜风掠过树影,拂动满院的灯火,使得火焰与阴影都在不安地摇摆。碧府中的巡夜依然安静,院中除了隐隐呼啸的风,没有其他声音。这个宽大的府邸就像它的主人一样,永远像是一汪温盈的水流,静谧之下,掩藏暗涌。

少女在屋中安睡,带着沉稳的呼吸。

不知是不是风太大了,明明关好的窗子吹开了一条缝隙。凉风涌入,连窗纱都掀起一角,悠悠地飘动起来。窗外的树影投上屋内的墙,如同一幅泼墨的画。而这幅画,也在随风舞动,好似一出被暗中操控的影戏。

少女忽然睁开了眼睛。

因为她听见有人在轻轻地呼唤:“窈窈,窈窈?”她的眼中忽然蒙上一层水雾。由梦转醒时的迷茫没有消退,反而更加重几分。

是谁?谁在喊窈窈?她是谁?我又是谁?少女的心中充满迷惑,这些迷惑却又乱成一团,令她无法说出口来。她有点急了,睁大眼睛,盈盈的眼中,泪水似乎就要夺眶而出。

一只手放在了她的额上,柔软而冰凉。一个温柔的声音在耳旁说:“乖孩子,不哭。睡吧,好好睡吧……”

她觉得这声音好熟悉。但却什么也想不起来。那个悠悠的声音恍如自语:“是啊,你不是窈窈,窈窈早已经死了。她果然,还是死了……”

一阵微风离开了她。她翻身下床,站在屋中,眼前没有半个人影,只有飒飒飘动的窗纱。她满心的茫然,却又无从诉起,脑子里一团模糊,令她忆不起过往,也辨不清当下。

房门被推开了。

窗户大开,月光与树影在地面上交织。阿执光着脚站在屋子正中,目光直直地看着窗外,空茫无物。然而脸上有不安,有喜悦,甚至还夹杂着一点儿畏惧。这就是碧温玄推门而见的情景。

不但阿执感知到了那人,他也在睡梦中,被那种轻盈而浓烈的气息惊醒。有一瞬间,他想起了自己最痛苦的时光——灼热而黏稠的液体中,皮肤在撕裂,骨骼在重组,他的蛟尾变得不再完整……

他很快从那种痛苦中挣脱,彻底清醒过来。立即披衣来到阿执这边,见到她这样,才终于确定,那个女人,竟然真的在这当口回到秋叶京来了。

他面色微微发白,唇边带着一贯的轻笑,向着空荡荡的窗口道:“是玉姨吗?深夜到访,晚辈未曾远迎,实是失礼了。如不怪罪,还请现身喝杯茶吧。”

他等了一会儿,屋内屋外全无反应。他正想放弃,忽然听到一声轻轻的叹息,和在一点点风声中,寒凉得如同冰雪。碧温玄眉头微微蹙起,凝视着窗外,有些紧张。然而又过许久,再无动静,让人相信访客是真的离开了。

碧温玄回身,握住阿执的手。她的眼神仍旧一片迷蒙,他就知道,她其实根本没有醒。魅的精神力一向强大,比如这孩子,然而她的心智孱弱,一旦遇到懂得精神操控的同类,受到的影响往往也更大。她这会儿,想必只是梦游,来日什么也不会记得。

碧温玄叹了口气,将她抱起,放回床上。少女果然重新闭上眼睛,沉入睡眠。

他为这孩子掖好被角时,温九闪身进来了,低头道:“公子,跟丢了。我们要不要出动更多的人手去找?”

碧府称不上守卫森严,但也不是寻常人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。只是事出突然,现在手上这些人跟不上那女人也很正常。碧温玄摇头道:“不用了。不过,传信给宫里,让殿下知道。”

“原来这个,就是殿下嘱咐公子寻找的那个人吗?”温九一时惊异,脱口问道。

“谁知道呢?月见阁那么故弄玄虚的,他也只能找这个人,看能搞明白多少事了。”碧温玄若有所思,“对了,是不是之前有一名死囚抵京,也和月见阁有关?”

“是,是从缚龙城押送的要犯。”

假装成宫女的月晓者,消失十余年突然归来的故人,还有中州人报过来的要案……只略略一想,碧温玄就觉得一个头有两个大。至于雪吟殊嘛,他或许对这样千头万绪的局面已经习惯了吧。每每想起这个每天只能睡两个对时的朋友,碧温玄总是十分同情,又有些忍不住的牵挂。

“所以,这出戏还有得唱,不知道他要怎么应对呢。”他那么轻声地说着,连身边的侍从都听不真切。

女人并不想要刻意隐匿行迹,她只关心自己想要寻找的东西。

那个最初的作品失败了,也是意料之中。她还会回去看那孩子,只是出于一点点自知没有可能的奢望而已。现在好了,她可以专心按原计划行动了。

她到了城外约定之处。芜杂的枯枝残叶中藏着一个矮小的身影,混在凌乱的夜幕中,几乎看不出来。她几不可察地皱了下眉,轻笑道:“伙计,东西拿来了吗?”

那个身影从树叶堆里站起来,仰头望着她,“你要的东西。”眼前这河络声音冰冷,“你的报偿,等我们要的时候再取。”

他从乱七八糟的树叶里拽出一个笼子,笼子上蒙着一层漆黑的遮布。此时明明没有风,遮布却在扑扑抖动。显然,里头困着不安的活物。

“放心。我们‘风鸦号’的人,生意上的信用,可不比你们河络差。”女人道。

“可是风鸦号已经沉了。”那河络目无表情地说。

女人的面色一变,似乎就要发作。河络冷漠的目光投向她。她忽然意识到,无论如何,他说的都是事实,只能压住一腔怒火,冷冷地道:“那也与你无关。”

愤恨被理性抑制的时候,一片凄凉便漫上心头,她忽地有些心灰意冷。

河络却不多说,把笼子提手塞进她手里,转身消失在夜色中。

她轻轻掀起笼子上的帷布,里头小小的生物出现在眼前。它们只有人的拇指大小,周身呈嫩粉色,一共五只正在笼中不安地左右奔突。她轻轻捏了一下笼子上的一处机括,笼中小鼠一下子安静下来,从焦躁凶残变得呆头呆脑,似已失了魂魄。

河络总是擅长驱用这样半生物半机关的东西,比如将风,比如这鼠偶。看不见的细丝埋藏在北河鼠的身体里面,汇集于笼中机括之上。只需要一点点的精神力,控制了机括的人就可以控制这些鼠偶的行动。它的妙处在于不会受制于装置的控制距离,数十里内都可以对鼠偶操控自如,更连最低端的秘术师也可以掌控。

她当然不是低端的秘术师,但她的精神力,要用来做更重要的事。

她打开笼子,两指一夹,擒出一只鼠偶来。

她试了试笼子上一个特定的小扣,很快就适应了这项操作。细绒般的丝线全部展开当有数里之长,卷在轴上却只有巴掌大的一团。她的手指随意动了动,那鼠偶便随着她的心意向前爬行,灵敏得像她延长的手指。

她没有犹豫,驱使着鼠偶钻入叶丛,鼠偶一下便在视野中消失。

北河鼠的速度非常快,比得上寻常的马。而它身体细小,善于钻地,锋利的啮齿几乎能啃开任何东西。可以说,这秋叶京,没有它到不了的地方,没有它找不到的东西——不管目标是在地面之上,还是在幽深的地下。

浅浅乱叶之下,第一只北河鼠没有马上行动,像在等待着什么。忽然,它漆黑的小眼睛发出一抹光亮,随即一闪而逝,重回浑浊晦暗。

这是它的操纵者,将一点点微小的精神碎片,打入它的精神体中。

她要找个东西,光有这可供操纵的鼠偶可不行。她需要去感应那个东西的存在。那点精神碎片投出之后,她便彻底成了那只北河鼠,见它所见,闻它所闻了。

她的一部分感知被来自这只北河鼠的知觉覆盖。鼻端涌入泥土的芬芳和植物腐朽的气息。好在鼠类的眼睛很容易就适应了黑暗。她感觉到一种痛苦,它并不是源自这恶劣的气味和环境,而是……她终于又一次使用了授语之术。

把自己的精神碎片侵入到其他生物的精神体中,从而用对方的五感去感知世界,这就是授语之术的要旨。月见阁旗下的月晓者,正是用这种方式,刺探到无数的情报。他们有时候也用鼠偶这样的东西,但大多数时候,往往就地取材,让任意合适的造物,成为自己的眼耳口鼻。比如多年前中州之役的最终会战中,月晓者就是附身于人族主将的爱犬之身,旁听了人族完整的作战会议,导致了中州人族一败涂地。

可她一直不承认自己是月晓者。她确实一直也和那个声名远扬的组织没有多大关系,她只忠于一个人。后来他死了,她远走海外,以为找到了自己的生活。可是最终她的生活也死了。

她只好重新回来,把自己这一生该做的事情做完。

通常授语之术需要极高的秘术造诣,唯独月见阁这一系不同,并不需要占用全部的精神。如她这般高明的魅族秘术师,甚至在用授语之术感知鼠偶所觉的同时,还能分出心神,操控鼠偶的行动。

可惜鼠偶这种本来就有残缺的造物,应该是禁不起授语之术的长久驱使了。时间流逝,它们多半要筋疲力尽,死在外面。当然她也毫不吝惜,死掉一只,她还有第二只。这五只北河鼠制成的鼠偶,足够她翻遍秋叶城了。

于是黑暗中的森然树影之下,一个女子盘腿而坐,指间拨弄着一个线扣,轻轻弹动。但除了手指极微小的移动之外,她的面庞凝固成石,犹如一个奇诡的雕像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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