自那天起,汤子期果然日日都去碧府,和阿执一起带着幼鸟出来,然后“劫持”一只成年的银尾雀来当临时父母。
除了因为阿执的这桩事情出宫之外,她其余时间仍在霜木园中。
这天夜里,她将睡未睡时,突然听到树顶之上传来响动,一下子便清醒过来。
霜木园所在地势较低,霜永木虽然也是参天巨木,但和支撑起一个悬浮在空中的宫城的中央年木相比,还是小巫见大巫了。如果从年木三分之一高度的崇明阁往下跳的话,很容易就会落在霜林的上方,落足于树冠之上。
那人是谁,她不太清楚。但从树冠之上细微的脚步声中,她可以判断来的是一个人族。人羽两族自身体重上的差异,使他们在树叶上行动的声音大有不同,无法用轻功来掩盖。而人族不似羽族可以飞翔,可以直上树梢,最有可能的就是从崇明阁那里来的。
霜木园不是什么守卫森严的地方,这样一个宫城里的园子,虽不是来去自由,但略使点手段来往也并非难事,为什么要这么大费周章地走崇明阁那条路,她一时想不明白。
她悄悄起身,放好袖箭和短剑,轻盈地跃出树屋。
叶影森森,在这片茂密的森林里,一向枝叶遮天蔽日,四周晦暗无光。今夜虽是明月之夜,透下来的一点稀薄月光,也破不开四周浓墨似的黑。
顶上那声音时隐时现,她跟着走了一小段路,它似乎停了下来。这儿接近霜木林的中央,一棵巨大的霜永木矗立在此,它比其他的树木要高大许多,足有十余丈高,几个人也合围不住,说是这片林子里的树王也不为过。她正想着下一步应该做什么,忽然猛地回头。
明明什么也没有发生,她却感到一股寒意侵入脊背。因为……灯光!
她的眼角余光看到了一个树屋窗口,透出一层微微的亮光。
这林子里只有两个树屋。一个是她的,在那个苗圃边上,还有一个就是看林的羽族老爷爷的,现在他的窗口发着幽幽的光。
他一向睡得很早,而且因为年老,他的眼睛已经视物一片模糊。她从来没有见过他在夜半亮灯。他也没有理由夜半点灯。
她心里诸般念头转过之后,还是决定先到那边去看看。
她提防着四周,小心翼翼沿着树干踩上枝条。树屋门上悬垂的藤条在随风摆动。
迟疑片刻,她终于猛地推门而入。一眼就可以窥尽的小屋内空无一人,只有一张空床。这情形虽不令她意外,但心中的担忧毕竟更盛。
老羽人听力目力都十分不佳,腿脚也不灵便,如果遭遇变故,一定殊无应对之力。她虽然连他的姓名都不知道,可是朝夕相处了这些时日,她也绝不愿他蒙受不安和痛楚。
她正要离去,却忽然觉察门后似乎隐藏着什么。她拔出短剑,渐渐靠近。就在她想要出手的时候,那扇门骤然关闭。隐在门后的人身形大现,她还没看清,手臂就被抓住。但她动作迅捷,立时就要挣脱。那人沉声道:“是我!”
面前这人是雪吟殊。他今夜穿了一身深青的翔服,浅褐色的眼睛里映着这屋中的灯火,闪闪发光。她惊了一瞬,倒也马上平静下来,低声道:“你到这里来做什么?”
“捉贼。”他状似随意地答道。
“这宫里有贼,羽林卫不管,偏要太子殿下亲自出马吗?”汤子期戏谑道。
他做了个手势。她也知道现在不是挤兑人的时候,立刻噤声,侧耳细听。极细微的响声从树顶传来,落到耳中都已经不是声音,而是微弱的震动。但稍有经验的人都能够感知,那是有人在交手,虽然没有金戈交响,但上面切切实实地在发生一场战斗。
无数霜永木繁茂的枝叶像一个顶罩,将上下两个世界分隔开来,上面发生了什么,他们一无所知。
“是你的人吗?”汤子期轻声问道,看他摇了摇头,又道:“这间屋子里的看林人呢?你可知道他的下落?”
“我远远见到一个人影从这儿一晃而过,才过来查看,屋子里已经是空的,接着你便出现了。”
看来他也是被此处的异状吸引过来的。她心里想着,不觉向门外踏出一步,但雪吟殊的手再次扣上了她的手腕。
这一扣充满了警戒与防备。汤子期想了一下,说:“我不知道来的是什么人,也与此人没有关系,你能相信吗?”
雪吟殊凝视着她,像要看穿她面容底下的本心。他当然怀疑过她与今夜的来访者有所牵连,也专门留心过她这几日的动向,但并没有什么异处。这霜木园,是他自己安排她来的,怎么看也是巧合的可能性更大一些。退一步说,有人想探查霜木园,如果她身为内应,那人就更没有必要动用北河鼠这种劳心损力的东西。
因此他决定再信她一回,既如此不妨把话说开:“你可知道玉霜霖其人?”
听到这个名字,汤子期的手指不禁收紧,但立即又松开:“当然知道。”
“那你应该知道,她与月见阁有很深的渊源。”他更靠近一步,“你会怎么做?”
玉霜霖是月见阁的故人。如果来的人真的是她,那么汤子期的身份就有些尴尬了。他这是要她先想明白自己的立场。
汤子期却丝毫没有迟疑:“我与她素不相识,现在怎么能知道自己要怎么做?”她停了停,“虽然,章青含为陛下建立了月见阁,可是玉霜霖作为他最得意的弟子,在他去世之后,却对月见阁弃之不顾,自己不知所踪,不得不由汤罗来掌控局面。我想无论如何,也不能说她还是月见阁的人。”
对于她这个态度,雪吟殊倒不奇怪。以她的年纪来看,应当没有经历过那个以章青含为首的时代。但不知怎么,这么一听还是有些高兴。至少这一夜,他们应该不会成为敌人。
但他也不打算再在这里磨蹭。顶上又传来一声闷响,他不再迟疑,说道:“我上去看看。”
汤子期看他的肩胛上白光开始凝聚,拉住了他的手:“带我上去。”
汤子期是一名岁羽,除了风翔典,其他时候是无法飞翔的。中央那棵霜永木实在太高,从这里到树顶,以羽人爬树的身手也得好一会儿。她心里还惦记着那位老人,早一刻弄清楚发生了什么也是好的。
“不。”雪吟殊抽出手。即使不是敌人,他也不想合作,“你我目标不尽相同,互不相扰,不如各行其路。”
“我可没有说过要各行其路。”汤子期笑道,“我来到宫中,就是为了接近你的,关键时候自然一定要抓紧你不放。”
雪吟殊愣了一会,像是不知道该怎么反驳这近乎耍赖的说辞,他有些恼怒了似的:“松手。我没有理由帮你。”
他这么一说,汤子期果然松了手。她扬起头道:“你可以不管我,但你一走我就叫林子外头的人进来。”她的笑容桀骜,带着微微的挑衅,“如果我没有猜错,霜木园外已经埋伏了大批严阵以待的羽林军,只要林中有什么风吹草动的信号,他们就会立时行动。”
雪吟殊不可能是孤身一人来到这林子,前些天在外围就已布置过一番,今夜只会更加周密。但他既然还是一个人出现在这里,那必然就有不想让下面那些人知道的东西。事关月见阁的信息,他不会大意。
雪吟殊吸了口气,背后的白光暴涨,腾身而起时,猛地揽住她的腰肢。汤子期只觉一阵风自脸颊边掠过,自己已经飞了起来。
她紧紧贴在雪吟殊的身侧,闻到浅淡的雪松的香气,在这夜风里清新而凛冽。她不由自主地叹了口气,心里想的却是,有个想飞就飞的交通工具可真是太好了。
光华凝就的羽翼带着他们冲破层层枝蔓,直上云霄。
压抑的黑暗一扫而空,月光如漫天倾泻而下的水流,流遍了这一片碧色的冠盖。此起彼伏的霜叶组成了一顷涌动的波涛。他们在树冠上站稳时,正立足于这一片摇晃的碧波之上。然而没有心思欣赏这样的美景,雪吟殊立即消去羽翼,两人在霜叶中伏下身来。
这上面一片宁静。除了他们搅出来的动静,没有半个人影。
可是之前的激烈交手声,他们两个人都听见过。如果说一个人的判断有可能出错,那么两个人的一致认知则不需要怀疑。
可是他们已经到了树顶的最高处,这一片林子一览无余,之前在这上面发生冲突的人已经彻底消失了。
他们四处查看了一下,并没有发现有人冲开枝叶落回林中的迹象。而刚才雪吟殊振翼而上所费时间极短,如果有痕迹必定是能够觉察的。树顶上凭空消失的要是羽人犹可解释,展翼而去而已,但之前的仔细聆听可知,外来的那个是人族,另一个与他交手之人的身份不明,无论如何,那名人族不该消失。
两个人在连绵不绝的树冠上又走了一圈,还是一无所获。
汤子期低着头,忽然低声叫了一声。
她此刻踏足的是那棵最大的霜永木庞大树冠的中心。对于羽族来说,在枝条上行走便是如履平地一般。可是脚下这块地方给她的感觉却让她有些在意。
她俯下身,手掌轻轻拂过,掌下的叶片本该随之颤动,但它们却像是凝住了一般。她的手指再轻轻一点,几枚叶片竟融化般消失了。
“是一个幻术结界。”雪吟殊过来查看之后说道,“只是……好像已经毁坏了。不然不会让我们这么轻易发现。”
汤子期点了点头。雪吟殊略一思索,掏出怀中的笳笛,一声细而短促的鸣音划过天际。接着他又留下一个标记。
汤子期偏过头,像是想到了什么。突然,雪吟殊大喝:“快退!”
但已经来不及了,她踏足的地方猛地崩塌,雪吟殊扑了过来攥住她的手,转瞬之间她的身下已经裂开了一个深不见底的大洞,而她悬挂在边上。
落回林中本来不是什么大事,可问题是,汤子期此刻置身的是最高那棵霜永木的树顶中心。也就是说,她身下的这个深渊,位于树干的内部。
“抓紧!”雪吟殊叫道,“先上来再说。”
他话音未落,自己四周的枝叶也尽数倾塌。两个人一起向深渊掉落。幸而相互间手还紧握。
仓促中,雪吟殊的羽翼重新凝结,挥动。他再次抓住汤子期的身体,让她紧紧贴住自己的胸口,好让她随着自己下落。
只是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,雪吟殊的羽翼尚未绽放出光华,两个人便已落入树干深处。四壁影响了羽翼扇动的气流,因此新结的羽翼只是减缓了他们下落的速度。
就像不久之前的升空一样,这一次他们是相依相偎着下落。如果说前一次汤子期还有乱想些有的没的的兴致的话,那么此刻只剩下惊魂甫定的心跳。与此同时,雪松的气味安抚了神经,银白的羽翼发出宁和的光芒。在它的庇护下,再可怕的事情似乎也没那么可怕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