霜木园的日子很安静,尤其是你心若止水的话。

心若止水当然谈不上,但本着既来之则安之的精神,汤子期安安稳稳地在霜木园中住了下来。

霜木园位于宫城的偏角,是地面上的一个园子。霜永木是一种高大的乔木,季交之时,直到新叶长成,老叶才会纷纷颓落。正因如此,任何时候这片霜永木的林子都是亭亭如盖。

据说当今羽皇的妻子,已故的折仙皇后特别喜爱这一片霜木园。这二十年,羽皇的心思都不在朝政上。太子执政之前,举朝繁琐事务一向都是由折仙皇后处断。皇后积劳成疾,于六年前薨逝。据说皇后卧床数月,到去世的那一天,回光返照,还来到霜木园散心,在园中溘然长逝。

折仙皇后逝去后,鲜少有人涉足于此。于是霜叶年年如一,园子清寂得很。

只有一个看林人,已经一百二十岁的老羽人守在这里。他年迈耳背,尝试了几天之后,汤子期就放弃了和他聊天的想法。

这安静的林子,这一日却来了一个客人。

汤子期正给一棵树培土,看着那清癯的老者踏叶而来,笑道:“老师您总算来了。”

汤罗走到跟前:“你知道我一定会来?”

“本来倒也不一定。”汤子期笑着,“可我那么任性,老师一定会生气的。”

“你还算知道我会生气。”

汤子期吐了吐舌头:“要是太子真的全不知我的身份,为了避嫌,不管我在哪里,您都不会私下来见我的。现在嘛,我猜老师破罐子破摔,来看看我也无妨。”

汤罗哼了一声。“你还提这件事?他让你到太子身边,我也给你找到了机会,我以为你会把握住的。”

“您说的机会,是宫宴上‘假装无意’地救太子一命吗?”汤子期撇了撇嘴,“一来那鲛女并非真正的刺客,就算他事先不知情,也很难伤得了他。二来就算我出手救了他,我的来历师从,都得想个故事糊弄过去,而且他还未必相信。麻烦的地方实在太多,我是做不来的。”

“所以你是故意自曝身份?”

“也说不上故意不故意,只是顺其自然吧。”汤子期不在意地道,“人生要是有些事不能率性而为,凡事都得步步为营,可太累人了。”

汤罗神色不豫:“是,你从小就主意多,反正我是管不了你的。”

汤子期还想说什么,却见汤罗面色黯淡,眼眶下隐着深深的阴影,她不禁敛容道:“老师,雪吟殊这次召你回来,是为了什么?”

汤罗从怀中掏出一份文书递给她,汤子期扫了几眼。“这个王坎,也太大胆了吧。”

“我本以为与吟殊的冲突还能再拖一拖,现在看来是不能了。”汤罗语中有无限怅然。雪吟殊的心思他当然觉察已久,一直都试图去回避和化解,直到日前玉枢阁一晤,一切都再无转寰余地。

汤子期想了想,“那您对此事是什么态度?”

“我还能说什么?王坎当诛,那是罪有应得。但我还是请他暂且压住消息,待我召回十八号后再行刑罚。”

汤子期眼中目光闪动:“您不该这么说的。”

“有什么不妥?”

“王坎所为过于卑劣,杀与不杀,早成定局。您觉得雪吟殊召您回来,是只想问这个吗?”汤子期看向她的老师,“若他连这种事情都要问,那他就不是我们担心和畏惧的那个人了。王坎要定罪伏诛,为的不单是惩罚他而已。缚龙城位处中州要冲,历来不受羽朝制约。他们并不是没有胆量杀一个月晓者重罪在身的兄长,而是要试试羽朝的虚实。”

汤罗沉默片刻:“那又如何?”

“月见阁的危机,并不是只有你我知晓。老师,您应该比我更清楚,太子与陛下不和,月见阁左右为难的传闻早在暗中流传。因此王坎必须杀得快,杀得果决,才能显出朝中是上下一心。因为王坎一事是没有理由拖延的。一旦拖延,便足以说明朝中另有一股可与太子抗衡的力量。”

“可他还是答应了押后刑审的事。”

汤子期垂下头。正是因为他答应了,所以才更可怕。这种事情他本来是不应该允许的,可是现在却如此宽和,令她不禁想到,一个人想要动手掐住你的咽喉之前,常常会给予温柔的恩惠。但这些同汤罗说只是徒增他的忧虑而已,因此她只说道:“陛下早已不涉国事,太子实则与帝君无异。要是一国之君处处受制,那些下臣的觊觎之心就会更盛啊……”

“可我没有办法,十八号不可能放任不管。近年来,月见阁内部,也不是完全的风平浪静。”

汤罗没有接着说下去。多年来他手中握着那一份二十四人的名单, 去驱使其中的每一个人,了解他们的渴求和软肋,如履薄冰。先不提帝弋与太子的嫌隙,名单之上的人目前他还有把握控束。最令他不安的,其实在这名单之外……

汤子期心中一叹。虽然她对月见阁的具体事务并不了解,却也知道汤罗的为难。如今这个局面,对于汤罗来说,对月晓者的控制只能更加收紧,别无选择。

所以,那个人想要裁撤月见阁一点也不奇怪。他并不是没有相容之心,他也一次次地试探月见阁的立场,可是从灭云关到十里堡,他都失望之至。也许,他已经要失去耐心了吧。

“不说这个了,我倒是想问问你。”汤罗看向她,“你……到底做何打算?”

说到自己,汤子期一下子轻松下来。“没什么打算呀,这园子很舒服,近繁华又似山野,空气也很不错……”

“子期!不要忘了你要做的事。”

“不会忘的。”汤子期停了一下,说道。怎么可能忘呢?有些事镌刻在人的血脉里,想忘也忘不掉。她从未忘记,她的一部分是为另一人而活的。

“那你在这霜木园……”汤罗声音中有些犹疑,“他为什么会让你来到这霜木园呢?”

汤子期却没有明白他在想什么,以为他只是担心自己无法接近雪吟殊,便道:“我在这里不会待很久的。”

“何以见得?”

“老师,一有涉及他们两个的事,你就方寸大乱,这都想不明白了吗?”汤子期并不掩饰自己的看法,“你心里清楚,他要动手了。可他手里并没有很多的筹码。我是那个人的棋子,到了这里,也就变成了雪吟殊的棋子。他怎么可能不善加利用呢?”

汤罗忽然抬起头:“我真的不知道,让你到秋叶京来,是对是错……”

“不管是对是错,你我都无法改变。” 汤子期声音慢了下来,“就像你向雪吟殊隐瞒的那些事情,注定也没有办法永远隐瞒下去。因为这世上除了你我,还有一个人知道全部的往事。雪吟殊一直在找她,也终究会找到的。到那时候,你苦苦保守的那些秘密瞬间就会变得毫无意义。老师,既然如此,你为什么不把一切告诉雪吟殊,也许还能给月见阁与他之间寻求一丝缓和之机?”

“不,不!”汤罗猛地后退一步,就像听到什么可怕的事情,“我答应过那人,不让他知道。至少不从我这里让他知道!”

“我会说服他的。”汤子期没有再劝说,只是说出这样简洁的一句。

汤罗有些五味杂陈地看着她。如果说这世上还有人能改变那个人的想法,那也只能是眼前这个姑娘了。她坦然地说自己是棋子,其实谁又不是棋子呢?只是他不知道,身为棋子,却紧握长戈,想要杀出一条属于自己的生路,是值得敬佩还是应该怜悯。

他这样想着,汤子期忽然又问了一个似乎也没什么意义的问题:“老师,我突然很想知道,你见到的他,都是什么模样的?”

“他一直是个孩子。”汤罗迟疑了,像是回忆起什么,笑了笑,笑中却带着一种凄楚,“他一直是我记忆中的那个七岁的孩子。”

“可他在我这里,却从来都是一个少年。”汤子期仰起头,霜永木的叶子簌簌下落,在着地之前,就飞快地融散掉,只余下枯残的叶脉,衬得她的声音透出微微的凉,“他看起来是那么自由,又那么寂寞。”

霜木园并没有因为这一场不为人知的对话有什么改变,汤子期更没有。她仍旧早睡早起,辛勤劳作。当然这只是她的自诩,实际上这片园子没什么活儿可干,天然的雨水恰到好处,树肥不用经常更换,一棵棵几个人也合围不住的参天巨木,修剪枝丫都没办法做到。因此她的生活日常就是扫扫落叶,练练剑,给看林子的老爷爷端茶送水什么的。他虽然眼花耳聋,交流不畅,但笑容还是很慈爱的。

园子里头有个苗圃,种着一点花果蔬菜,看园子的人大可以自力更生。树木无须照料,她就安心在这园子里种起了菜。云地兰、红铃果……都是生长周期特别短的植物,偷偷用上一点帮助生长的秘术,大概半个月就可以上桌了。

红铃果做成果酱是最好吃的。这天晚上,她做好了一坛子果酱,就高高兴兴上了床。星光洒落在藤织的窗沿上,一切都很闲适,她几乎转眼间就要睡着。

不知什么时候,有曲声传来。

她忽然回过神,侧耳细听,月色一样澄澈的声音自远处来,沉静中透出一种哀婉。她默默地听了一会儿,辨认出这是笳笛发出的声音,曲调隐约熟悉。她略一想,想起今天的日子,忽地就有些感伤。

她推开窗子跳了出去,轻盈地踏上枝丫,循着曲子的声音找了过去。

不一会儿,她看见了吹响曲调的人。他在一株霜永木最高的那截树枝上斜靠着,宽大的月白色袍纱漫垂下来,随风轻轻摆动。她仰头去看,这个人身影与满天星幕重叠,飘然出尘。对她而言,这一切似曾相识。她曾见过有一个这样的人,在半空的星光下吹着笳笛,连吹的曲子,都是同一支。

她叹了口气,跳上错落的枝条,来到他的身边坐下。

雪吟殊一曲已毕,拢起衣袖,并不看来到自己身边的女子,只望着低低的一轮残月。

“你很想她吗?”汤子期轻声问。

雪吟殊略微侧过脸,看向她的目光中有一丝的波动。他年年的今日都来到这里,吹响这一支曲,却是第一次,有人在这个时候来到他身边。

这女子的出现,隐隐牵动暗中的一张网,可偏偏他不能确定,她究竟是敌是友。

可是在这个静谧的夜,隔绝了外界的暗潮汹涌。就算多一位朋友,也不算一件奢侈的事吧?

他终于说:“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?”

汤子期看着远处,扶着枝条轻轻晃荡着:“我见了你才想起来,今天是折仙皇后的诞辰。”

“知道我母亲生日的人很少。”雪吟殊道,“因为她从来不过生日。”

“为什么?”

“不太好的年景,到了五六月份,不管是水患还是旱灾、虫害,都会渐露苗头。这时候母亲总是忙于调度物资,统筹救灾,哪里有心情过生日?”雪吟殊道,“每到这一天,不过是叫我给她吹一支曲子罢了。”

他的目光微微垂下,似在回忆。汤子期说:“曲子是她教你的,对吧?”

“是啊。”雪吟殊满怀怅然,“她常常吹这曲子。我很小很小的时候就学会了。”

“很好听。这曲子,我曾听过一次。”

雪吟殊有点意外。这支《归雁曲》是母亲所作,从未向外流传。母亲去世后,也许当世只有他一个人能够完整吹奏了。

“你在哪里听过?”

汤子期没有答,只道:“我听说,她是一个……很好很好的皇后。”

“励精图治,勤勉治国——这是不是根本不像对一个皇后的描述?有时候,我也希望她不是什么心怀天下的皇后。”雪吟殊转开头去,静静道,“而只是我的母亲。”

母亲对他来说是一个近而又远的词。她曾经威严端庄地走过大殿的长阶,让年幼的他迈开小短腿也无法跟上抓住她的裙裾;也曾在病床上握住他的手,温柔轻声说:“听啊,仙茏已经升起来了。你要领着大家飞的时候到了。”不管哪一种模样,她永远注视前方,目光坚定。

“‘羽族应该傲翔于世,令九州澄明。’折仙皇后这句话,一直被人传颂。”汤子期也望向远方,“可是,我知道这一定很难很难。”

他略诧异地转过头,眼前这姑娘的脸庞在星光下泛着柔和的光华。

“很难很难吗?”他轻声说,像在自问,又像感慨,“从没有人对我这么说过,包括我母亲。她总是说,眼前这算什么,不算难,再难的事情,也都可以熬过去。”

“其实有太多的事情,和难或易没有关系,只是必须去做而已。”她坦然笑着,“因为我也有这样不得不去做的事。”

“为了月见阁吗?”

“不是的。”汤子期仰起脸,“是为了我自己。”

雪吟殊不再说话,又静坐了片刻,他站起身来,就要离去。

“但月见阁并不是你的敌人。”她在他的身后说。

他的身形一滞:“这不需要你来提醒。别忘了,你现在是个看林人。”

“好吧。”她有点沮丧似的,“那我就在这儿和一大片老树长在一起好了。”

像是有点不忍心似的,雪吟殊转回头来,脸上带着笑:“或者,明天随我出宫去吧。”

“要去哪里?”

雪吟殊想了想说:“碧府。”

“鲛海碧国,隐梁公子的那个碧府?”

“秋叶京中,还有其他碧府吗?”

作为一个长久关注雪吟殊的人,她自然也对碧温玄耳熟能详。雪氏与碧氏分别代表了羽族与鲛族的利益,同时也在一定程度上影响着鲛国与羽国的未来走向。只是碧温玄此人,除了怠懒疏狂之外,外界并没有更多的评论……

“可不可以问问,我们要去碧府做什么?”她毫不掩饰自己的好奇。

“碧公子说,要找月见阁的人帮个忙。”

汤子期挑了挑眉。她的身份,虽然称不上什么秘密,但也不应该如此轻易地就透露给外人,一时不明白是他与碧温玄之间亲厚至此,还是他真对自己这个身份毫不在意。

“碧温玄这个人,是很讨厌的。”雪吟殊说了这么一句,眼中却透出意味深长的神色。

碧温玄把那名夜闯碧府的女人的消息传给他之后,他自然也把汤子期的事情对他说了。没想到这人也根本不好好思索这背后的深意,而是兴高采烈地说:“她一定是月晓者。有个月晓者到你身边了,太好了,快快快,将这人借我一用!”

碧温玄以这样语气说出来的要求,往往都奇奇怪怪。本来雪吟殊是不打算搭理他的,然而今夜,不知怎么有种冲动,竟这么说出口来。这样凭着心情、浑无计划的话,他很久都没有说过了。他忽然觉察这一点时,心内反倒有点愉悦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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