汤罗总觉得,秋叶京的镶云道是那么漫长。

虽然向上的坡度并不大,可毕竟每一次前往年木上层的玉枢阁,都是在向上攀登。羽人不喜车马,汤罗又是其中最恪守传统的那一类人,因此宁愿徒步走在这镶云道上。

只是不知是太久没走这条路,还是年纪真的大了,他中途不得不停下脚步,稍事喘息。引路的内侍看出来,笑道:“汤大人辛苦,玉枢阁就在前头,很快就到了。”

这名内侍他不认识。这宫中的人,他已经十分陌生了。自从羽皇远居宁州,他也时常随侍青都。尤其是雪吟殊羽翼渐丰,且与他政见相左之后,他留在京中的时间便越来越少了。

现在雪吟殊召他回来,只有一个可能,念及此他泛起一丝悲凉的笑意。

他执掌月见阁十多年,虽然只是傀儡,可是风起云涌之时,他终究要成为首当其冲的那个人。

他们终于到了玉枢阁。汤罗肃容,缓步而入。

见到汤罗进来,雪吟殊也不多说,拿起一旁的一份折子,掷到他身前。

“你先看看这个再说。”雪吟殊声音冰冷。

汤罗没有理会他的怒意,弯腰拾起折子,迅速浏览一遍,不由得吸了口冷气:“这……不战而走,弃守十里堡,其罪当诛!”

这折子是中州缚龙城城主写来的。近日缚龙城押解了一名要犯进京。这个名叫王坎的犯人,是缚龙城管辖内一个叫十里堡的小镇上的守将。一个月前,他遭遇山贼夜袭,居然擅自率军逃离,将整个镇子对山贼拱手相让。

十里堡虽是个弹丸之地,并非军事要冲,但涉及消息集散、行军补给,也算是个关键所在。那附近一向山贼横行,久剿不灭,令缚龙城头疼不已。山贼势大,十里堡守军人数不多,情势殆危情有可原。然而,不管是怎样的境况,都不可像王坎这般不战而退。这简直是个奇耻大辱,惹得缚龙城城主震怒,对王坎欲以军法格杀。

这样的人,本来杀了也就杀了,可他为了活命,竟说自己弟弟是月晓者,要求送由羽朝处置。

月见阁是直接隶属于羽皇的特殊机构,月晓者是这帝国最神秘的人,涉及相关之事谁也不敢专断。于是缚龙城城主便将人押解进京,上了奏疏,言辞激烈地要求严惩王坎。

他也是个聪明人,没把人送往羽皇所在的青都,而是送来了秋叶京。

雪吟殊不动声色道:“按老师的意思,这个王坎确该治死罪?”

汤罗道:“只要查明这奏中所言属实,两军对阵时临阵脱逃本就是死罪,何况这人身为主将,却犯下这样的大忌,没有轻赦的道理,只是……”

像是猜到他的这个“只是”,雪吟殊露出一丝冷笑,但他没有顺着汤罗的话往下,而是问了另一个问题:“老师应该知道我为什么为了此事把你从青都召回,我只问,那王坎是否真有个弟弟,是一名月晓者?”

汤罗略一犹豫:“是。他的弟弟,是我们的十八号。”

月见阁当中,常常不以姓名相称,代之以编号。也只有汤罗,才熟知每个人的名字,甚至他们的亲属家眷。以汤罗十几年驱使月见阁的记忆,一下就确定了王坎所言不虚。

“那我就要接着问了。”雪吟殊站起来,缓缓踱到桌前,“老师可知王坎为自己洗罪的辩护之词是什么?”

汤罗想了一想,心中一沉,脱口道:“难道他说……难道他说,弃城而去是为了等他弟弟的情报?”

“不错。”雪吟殊道,“老师还是这么思维敏捷。他还说,只要得到月见阁的情报就可以在顷刻间重创敌人,他逃走是为了保存实力。那么大人一定也知道我接下去想问的是什么——你们的十八号,当时确在缚龙城一带吗?”

“绝对没有!”汤罗急道,“那时他在殇州苦地寻找陛下所要的东西,至今没有回来,怎么可能出现在缚龙城附近?”

“好,好。”雪吟殊忽然笑起来,“一个远在殇州的月晓者,就可令中州的参将置堡中百姓安危于不顾,仓皇出走。实在是令人没有想到。”

汤罗怕的就是这个,不禁咬牙:“那是王坎强词夺理,试图减轻一些自己的罪名,才这样无中生有。”

这举动愚蠢之极,只是那王坎已经做了一件更大的蠢事,走投无路,也只能这般胡编乱造。但他这样一来,又置月见阁于何地?

“我知道是这样的。老师又紧张什么?”雪吟殊语中流露出一丝冷意,“你手中有着月晓者的名单,可你真能全盘掌握他们各人的行动吗?”

汤罗后退一步,像是听见什么不可思议的事:“殿下这是什么意思?”

“你说我是什么意思?”

雪吟殊逼了一句,可汤罗看上去并没有想回答的意向。看着他满面忧虑,雪吟殊终究没有继续说下去。

汤罗长叹一声,终于还是把话题转到眼前的事情上来,他低头道:“那王坎的确该死,但……能否将此事暂且按下,再予以刑审?”

是了,如果杀了王坎,那么十八号从此也不能再用了。月晓者知道的秘密太多,其亲眷若为羽朝所诛,那么就不可能冒着风险,还给他自由来往的权利。

而为了防止十八号抗命不归,暂且隐瞒对其兄的处置结果是最好的。

雪吟殊想到其中曲折,心中升起一丝焦躁,但还是道:“好,准了。”

汤罗称谢。雪吟殊走到窗前,看着窗外摇晃的树影。太阳已经落山,这一天是暗月之日,只有漫天的星辰发出悠悠光华。

片刻后,雪吟殊平静道:“老师,你明白,对我而言,月见阁不得不除。”

汤罗全身一震。诚然,雪吟殊想要裁撤月见阁,已经是摆在明面上的事了。然而,这是他第一次如此直白地将此事宣之于口。

他紧紧盯着雪吟殊:“在殿下眼中,月见阁真的有祸国之虞,不除不快吗?”

雪吟殊也看着汤罗,肃容道:“我是怎么想的,你应该知道。除非父亲能使月见阁回归朝野,为国所用,否则,别无选择。”

“为什么殿下不能……当它不存在?”汤罗语声低微,似在恳求,“是,这世上有王坎那样的人,可这罪过也不是我们月见阁犯下的。殿下就真的……丝毫不能相容吗?”

看来如果不说破,有些东西恐怕是无法斩断的。雪吟殊不再迟疑,冷声道:“你应该明白,只要月见阁还在我父亲手上一天,这九州,便仍是他的。”

汤罗微微垂下了头。这句话他当然听懂了:这九州,便仍是他的——而不是我的。月见阁于立国一事上立下赫赫功勋,此后震慑四方,至今仍是盛名在上。没有一个掌权者会容许一个这样的组织在自己的掌控之外。经过六年时间,眼前这孩子,已从一个青稚的少年长成一个真正的权者。这是他的必经之路,却终归令人齿寒。

“你的父亲,和你要的完全不同。”汤罗声音中有着说不尽的疲惫,“你啊……不必如此,不必如此的。”

雪吟殊却只不以为意地抚着瓶中的花枝,“有些事情,如果老师觉得在陛下那里难以交代,让我见见你们阁主也好。”他的眉间带上一丝嘲讽之意,“兴许我和他相谈投机,引为至交,再也不为难月见阁呢?”

“阁主一向云游四方,难觅踪迹……”

“够了!”雪吟殊忽然喝了一声,“汤罗,这样的回答,你重复了这么多年,还没有腻烦吗?”

汤罗后退一步,露出一丝凄然的神色。

雪吟殊看他这副样子,心中的怒意渐渐升腾。月见阁已经创立二十九年,世人皆知,第一代大长老章青含,是雪霄弋的好友,也是一位不世出的寰化秘术大师。他离世后由汤罗接任长老之位。可是它还有一位阁主,始终没有人知道是谁。外人都猜测所谓阁主就是雪霄弋,但雪吟殊却无法这样认为。

如果这个人就是雪霄弋,没有任何必要这样故弄玄虚。汤罗也不用在每次提起这人时,露出这样近乎痛楚的表情。

这样一个确实存在的人,似乎近在咫尺,但不管他怎么调查,仍旧对他一无所知。

“所以,你也不会告诉我,授语之术是怎么回事了。”雪吟殊冷冷地说,“老师,这些事,从我十四岁开始,就一次又一次地问你,今日我就问最后一次——”他突然走到汤罗面前,眼中射出锐利的光:“为什么每个月晓者,都精通授语之术?为什么月见阁,能令毫无秘术天赋的人,都能够使用高阶秘术大师也无法掌握的授语之术?”

这种高阶的寰化秘术,正是月见阁的立身之本。授语之术一向是天分极高的寰化秘术师才可修习,要想熟练运用,更需花费漫长的时光。可所谓月晓者,这些人明面上身份繁杂,更有寻求武道而对秘术一窍不通之人,可他们却都用授语之术探听到无数的秘密。雪吟殊请教过几位当今有名的寰化秘术师,没有人说得清这是怎么回事。

在雪吟殊灼烈的目光之下,汤罗咬紧牙关,好阻止自己将一切的真相说出口去。在默然中等待许久,雪吟殊最后的一点留念,终至冰冷。他收回目光,冷然道:“既如此,老师请便吧。”

“这件事,是我对你不起。”汤罗终于开口,声音虽哑,却很平静,“因为我,早已有愧于人,愿意用所有的代价去偿还。”他这样说着,犹疑渐消,甚至微笑起来,“但无论如何,我绝不会让月见阁之名在我手上消失。陛下也不会允许。若你我来日为敌,你也无须容情。”

他唇角带着笑,可是这一句说得坚沉如铁,冷硬悲凉。

眼前这孩子,他曾手把手地教他写字,在每个黄昏听他读书。可是,不管多么久长的师生之谊,总会在后来各自不同的立场中被消磨殆尽。因着月见阁,他们不得不站在对立面上。灭云关一役,就是最后的试探。他知道终有这一天。

月见阁,月见阁。它号称能知道这世上的所有事,可是,却终究操控不了人心。他执掌月见阁这么多年,此时,却也只能说出一句犹如诀别的宣告。

“老师放心好了。你只教过我怎么兴国安邦,怎么坚持自己的信念。别的又何须多说呢?至于你安排进我寝宫的那个人……”雪吟殊的声音平淡,“我只想说,实在是多此一举了。我要针对月见阁,必有堂堂之举,又何须什么暗中的手段?”

有些事,其实并不完全出自他自己的意愿,他也只是奉命行事而已。但这却无从解释,也没有必要解释。因此对于雪吟殊的指责,汤罗没有任何辩解,只是略施一礼,便退出了玉枢阁。

雪吟殊一直没有看他,直到他转身离去,才终于回过头目送着他的背影,久久凝视,不曾移开视线。

他有时候也想,是不是把月见阁逼得太狠了些。如能退让一步,他是不是不需要这样压住心内的不忍,将自己一向爱重的恩师变成一个敌人——至少,不需要这么早?

然而不可能。

月见阁早已不为军政所用,灭云关一事就是最好的证明。但它的威名仍旧远超羽朝正统三军。人们眼中,月见阁是个神话,造就了羽族的战无不胜。那还要勤军演武做什么?军纪不整,疏懒散漫……这些军中痼疾,经过连年整治都收效甚微,根子上便是因为羽朝上下对月见阁满心的幻想和依赖。

雪家是以月见阁震慑八方,现在他要将其彻底裁撤,一定会有人觉得他是在自毁长城。

然而他们心中的长城早已经不存在了。

皇权积弱已久。各州各自为政,而他如履薄冰,一举一动都要思虑再三,只怕又惹恼了哪家惹不起的“诸侯”。他的帝国,羽族的帝国不应该是这样的。

羽人的才智与风华,不能永远用在这样苟且的算计之上。

月见阁就是他选择的前路上最显眼的障碍,解决它能解决很多事。而它还在一日,他就无法放手去肃清整个九州的格局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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